读过迄今惟一获得奥斯卡奖项的华人导演李安的《李安传——十年一觉电影梦》,对电影人充满了同情。甘苦自知,唯有他们才深谙个中滋味。以前读一些世界电影大师的书,都没有李安给我的冲击大。电影人之所以做电影,全凭了兴趣和喜欢,没有这份力量支撑,恐怕个个精神崩溃。而李安更是道尽了他的心境,包括市场营销的无奈和绝望,痛苦和挣扎,以及获奖的酸甜苦辣。 李安是用着完全李安式的方式讲述,我一向对他充满敬意的是,李安的温厚和没有绯闻,所以一部李安风格的《李安传》尽管是由别人写的,我还是相信它正是李安的意志的体现,呈现的是李安真实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 所有的观众在看完一部电影后都有权利评头论足,因为我们花了钱是去享受电影的,如果电影让我们失望,是我们的不幸,也是电影人的悲哀,我们有权拒绝败坏我们梦想的东西。但是说到根据张爱玲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色戒》用“激情戏”炒作是无聊甚至无耻,我有一点异议。因为“无耻”这样的词太严重了。李安让我对电影人有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他们在为他们的梦挣扎,他们也在用电影给我们梦想实现的可能。我们可以不喜欢他们的电影,但是我们要尊重他们的劳动。 很多时候,对于我而言,他们不仅仅是作家或导演,而是一个个体的生命,一个人,一个我能够触摸到的心灵。这样的视点,可能会走向偏颇,甚至极端,但有时也想,在这个世间,能够让你这样没有任何杂质和功利地去爱的事物已经不多了。比如张爱玲和李安,一个人生苍凉,谢幕的时候亦是无声无息,那样孤绝地离去,而作品能够传承和传世,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温厚和没有绯闻,温厚包含了宽容、谨慎、大度、善待他人,娱乐圈的人没有绯闻也许不是奇迹,而李安就是他的本性的清正和对自我的持守,让他有了不可多得的人格魅力,恐怕媒体娱记面对他,亦会保持一份尊敬吧。 先说张爱玲。张爱玲的一生都不关心政治,但她的婚姻却很奇怪,一次是一个汉奸,一次又是一个美国左翼剧作家,每一次带给她的都是人生的残缺,这也许就是她所持行的广大的人性所致,对于她而言,没有政治分野,只有人性明暗。这其实是贯穿她一生的悲剧感,而她也只有借助于对人性的究察才能展现人生的悲剧。她从来都不是伟大和高尚,她是那么喜欢世俗生活,津津乐道于上菜市场买菜,和姑姑锱铢必较,直言出名要趁早啊,不错,还包括穿华服,吃美食,但是如果联系到她的出身背景,她是一个如此不虚荣,不虚伪,如此脱俗彻底的真女人,她的骨子里的傲气也是源于对自己才气和天分的骄傲,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不依赖于任何一个男人独立自尊地生存,我想就是她没有能够传世的作品,我也一样对她心生敬意。更何况她的笔下是对小人物的人生描摹,即使是出身于官绅世家也都是破落户,无论哪个阶层的人物,她都把他们当作一个一个的人,这些人在现实旋涡中的挣扎和绝望。她对他们是讽刺的,也是怜悯的,读《阿小悲秋》,读《半生缘》,《中国的日夜》……这些都不算她特别的名篇,但已能让我对人的人生心生怜悯了。 张爱玲只是文学史的局部,当然不是文化的全部,正因为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她守着她的那一点局部,保持她的独立面貌?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汇入时代的洪流呢?有其他人在洪流中还不够吗?她能够以她的方式为我们留存历史曾经有过的痕迹,让我们看到人生的真相,不也是她对文学史的贡献?每个作家都有属于各自的文学灵魂,有各自切入社会人生的独特视角,可能我们讨论的应该是他们各自对文学史或者对社会人生的不同意义。 再者,张爱玲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红遍大陆可不是一段特殊的历史机遇,而是我们以清醒理性的文化视角和眼光重新审视文学史的结果。我们的文学史在那之前是以什么样的面目呈现,我们接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文学史的信息,相信经过历史的人都深知其味。历史只不过是给了张爱玲迟到的应有的地位,这是她应该享受的尊重。更确切地说,是历史还张爱玲公正而已。很多人包括一些学养深厚的专家学者夏志清、陈子善先生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而决非一些小女人大男人对她的如蝇逐臭。现在,陈子善先生仍然一篇一篇、一点一点地搜寻着张爱玲的佚作,每发现点滴他都欣喜若狂,他所做的就是抢救文化遗产。这是我们必须尊重的事实。 再说《色戒》。王佳芝以一介女子的柔弱身躯去承担那么重大的政治使命,实际上是非常残忍的,她不是辗转于战场或以其他方式对敌,而是以自己的身体充当武器,是在革命的名义下。我们换位思考,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多么屈辱的事。而她的性经验居然源于有过嫖娼经历的、她所厌恶的男同学,她的牺牲难道不具有最悲凉的意味?如果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会如何地心痛?王佳芝和易先生都是被时代挤压了的小人物,他们所经历的没有欢乐健康,而偏偏是在“色诱”的过程中感受了一刹那的真情。这是巨大的反讽,是张爱玲对人生真相的彻骨体察。王佳芝不认为不值,对她而言,她短暂人生的所有黑暗都被瞬间照亮,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天堂。张爱玲的悲剧意识切入肌肤,她这时是多么深多么痛苦地靠近了女人那一点可怜的欲望。 易先生作为汉奸是人所不齿的,但作为一个人他也有他的悲哀和黑暗吧。他固然不是一个好人,而且在国家危难之时,全然丧失了民族气节。但是,张爱玲写的是一个人,一个也有着恐惧、欲望和眷恋的人。他也伤感于王佳芝唱歌时的那瞬间的天真,他的心也会偶尔颤抖一下,所以他才会有眼泪溢出。这是李安对张爱玲人性的诠释,也是李安的人性悲悯。 看完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我一直在街上走,掉在时光的幽暗隧道,不能出来。被炒得这么厉害的一部电影,看完后,只有梁朝伟的易先生成为这部影片的全部影像,能够令人微微颤栗。汤唯、床戏、刺杀者全都成了背景,就连那个被日寇侵犯的血腥时代,都是如此模糊隐约。这正是张爱玲的味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我一直在想的是人性的不可捉摸和深不可测,人性的黑洞能够延伸到哪里?人性有时在黑夜放出光华,有时在白昼亦是杀气森然,一个汉奸的人性如何能够像蛇一样钻进一个女人的心里,掀起滔天爱浪?想到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奇怪,一个冷酷冷血的杀手,只要有一些些的温情流露,瞬间就会盖过那些好人的光芒,成为女人的最爱。那个六克拉的钻戒不过是个道具,与王佳芝的爱无关。有没有它,王佳芝都会被易先生脸上那刹那间温柔怜惜的落寞和悲哀的神情击中。 易先生那么不加思索地签署了王佳芝们的死刑令,而后又辗转于王佳芝和他共度良宵的床,当他的眼泪涌上来的时候,可不要以为他也是因为爱情,那仍然是他幽暗的人性,对于自己的微小渴望的一点儿眷恋。然而,就是这一点儿,也足可以打动王佳芝们了。 这是李安式的悲悯,也是张爱玲对爱情的幕终。 张爱玲只是对人性洞察得太透彻,而且毫无宽恕和怜悯,她只把存在的事实放在那儿,很多时候甚至不做评价。她太冷静犀利了。张爱玲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风情,她独立、敏锐、孤绝、惊艳、不自欺,也不欺人。她就是这样一个真实、自私的人。可是她的自私不害人,也不害己,她只是真实地活她自己。这么勇敢而超凡脱俗的女人,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中国文学史上有几人? 这就是张爱玲和李安所要表达的人性。人性是如此复杂,它的善恶有时在一个人身上真的难以泾渭分明。我觉得他们探讨和关注的是普泛的人性,它的错综纠结可能才是他们的视点所在。至于民族大义,道德取舍,恐怕是另外一些作家和电影人关注的视角,比如张纯如,比如《南京》。 张纯如是一个年轻的美籍华裔历史学者,从小在家里的饭桌上就听父母谈论南京大屠杀,上大学时去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却发现在西方对发生在中国的这场大屠杀鲜于知晓,更无资料研究。全世界都知道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而中国的苦难却被历史淹没。张纯如开始了她的承担,完成了引起西方震动的著作《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这本书1997年在美国出版,当年就上了《纽约时报》非小说类畅销书排行榜。然而,对于人性之恶震骇太大的张纯如深陷抑郁,2004年11月离世。根据这本书拍成的纪录片《南京》也有着传奇。一个美国商人在度假时看到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登着张纯如自杀的消息,他拿起报纸,看完这个消息,把报纸随手放在了废纸蒌,等了一会再看,报纸上张纯如的眼睛还在看他,于是有什么进到了他的心里,他拿出200万美元,请一群善良的美国电影人辗转中国和日本,拍摄了《南京》。这部电影在美国看的美国人流泪,在中国没有票房。 或者我们不看电影,看看张纯如的书《南京浩劫》,看看这个我们自己的姐妹用生命写就的书。在这本书里也有两种人性,极善与极恶。看了这本书,才知道真正的无耻和邪恶是什么,才知道宽广健康的人性是什么。友人觉得这部电影像中国版的《辛德勒名单》,看看《南京浩劫》就知道这的确是中国版的《辛德勒的名单》。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世界上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更为悲惨的现实。 张纯如在书里写到:十几个国际友人包括商人、传教士、医生等,在南京自行建立了国际安全区,没有人命令他们,他们自愿留下来帮助苦难中的中国人。德国商人拉贝是纳粹党成员,也是南京的纳粹党负责人,却成了安全区的传奇领导。他们救助了南京的20多万难民。他们历尽艰险的过程我不赘述,只看他们每天夜里都不能睡觉,因为日本兵会翻墙进来强奸妇女,他们甚至要从妇女身上拉下那些野兽,还要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就感同身受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一个纳粹党人为什么会焕发出这样灼人的人性光辉?那些国际友人为什么会置自己的生死不顾,救助、拍摄被屠杀的异族? 这些人为什么会秉持最广大的、超越了政治、国界、民族的人性? 张纯如曾说,书写完了,她要去学法律代表受害者与日本打官司以得到日方的赔偿。因为由日本人代理他们打官司显然不妥,由于中国政府已放弃了赔偿,大陆的律师在这方面将很难有所作为,西方人也不会全心全意地代理这些人的官司。因此必须由她这样的人站出来,为幸存者奔走呐喊。可惜,她现在已经不能做了。 说来惭愧,在看《南京浩劫》之前,我从未想过那些南京大屠杀的孝存者是如何生存的,一个城市的记忆早已被繁华深深地掩埋。但是看了这本书后,我感到震惊和羞愧。张纯如说:“他们大多住在黑暗、肮脏的房屋里,屋内潮湿,散发着霉味,到处是贫困的痕迹。我得知,在大屠杀期间,其中一些幸存者身体受到严重伤害,以至在其后的数十年里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他们大多数生活在绝对贫困中,日本方面即使给予最低限度的经济补偿也会极大地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哪怕是100美元的战争赔偿用以购买一台空调,他们中的许多人完全可以拥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去过南京没有,那儿漫长的夏天的酷热应该有所耳闻,而那些人,那些幸存者,在床边,光着上身在“擦澡”,破旧的脸盆里的一点儿水几乎变黑。他们的生存状况惨不忍睹。但在此前,我从未关注过,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张纯如在书中强调,她写此书的目的不是为了煽动仇日情绪,而是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是为了包括日本人在内的全人类的未来。她说我们要汲取的所有教训中最惨痛的一个,在于人们的思想是如此容易地接受种族屠杀,并使我们所有人都成为难以置信的事件的消极旁观者。 看看南京大屠杀后受害者的遭遇,至少能够传递这样的信息:受害者的遭遇象征着他人的罪恶。 泰德•莱恩塞自费拍摄《南京》是要世界不忘这段历史,他认为只有不忘历史,未来悲剧才不会重演。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请大家不要忘记那些少数在南京建立“安全区”的外籍人士。 这些为帮助南京的中国人奉献了他们的精力,牺牲了他们的健康,但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和身后却从未得到理应得到的赞誉,相反,其中一些人还蒙受耻辱,并被驱除出中国;或在他们自己的国家受到审问,遭到排斥;或是承受了无可挽回的身体和精神的伤害,甚至自杀。尤其是拉贝,在回国后被盖世太保逮捕,以后的经历犹如噩梦:战后被苏联人逮捕,又被英国人逮捕,最后的羞辱是被一个熟人告发,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非纳粹的诉讼程序,倾家荡产。我们如果了解全世界对纳粹的追捕,就知道拉贝所面临的是什么。 在拉贝的经历中,如果还能让我们看到一点光亮的是,1948年,拉贝的困境传到了中国,几天之内,大屠杀的孝存者为拉贝筹集到2000美元。同年3月,南京市市长来到瑞士,在那里购买了奶粉、香肠、茶叶、咖啡等物邮寄给拉贝,此后每月南京人邮寄给拉贝一包食物,以表达他们对拉贝的衷心感谢,直到南京解放。在此之前,拉贝全家靠挖野菜为生。1950年,拉贝死于中风和贫困。 我想,这些与中国无关的人,尚能以这样的代价和行动帮助中国人,我们如果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有尊严一些,对我们是很大的损失吗? 张纯如妈妈张盈盈博士说得好: 这群欧美人士在南京保护20多万人的行为是非常值得赞扬的。他们本可以离开,而且当时各国使馆官员都敦促他们离开南京——即将爆发战争的危险区域。但他们不愿离开他们的家园。他们热爱中国及中国人民,他们牺牲自己的幸福去保护一群被自己国家抛弃的难民。 这种精神超越了国界和种族,大概是人类最高贵品质的表现,也是人类精神达到的最崇高的境界。 学者杨夏鸣是张纯如著作《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的译者,也是张纯如南京采访的亲历者。由于张纯如只会很少的中文,所以她用英文写作。在南京杨夏鸣教授为她做翻译,全程陪同她逾20天。电影《张纯如》是剧情纪录片,影片中再现了杨夏鸣陪同张纯如采访的镜头,真实地见证了张纯如作为一个年轻女性,身兼作家、学者、人权斗士,深入历史和人性双重黑暗的勇气和良知。非常遗憾的是,张纯如记录的那些幸存者能够坚持活下来证明生命坚强,而张纯如却因为不堪生命之重而选择离世。 但她仍然卓越,因为她是负荷着人类的罪与爱。 杨夏鸣说,很多年经历了很多事,他已经不会被感动,然而,张纯如强烈地感动了他,他就此改变了他的研究方向,去探究那场悲剧的起源。 我深信这一点。张纯如亦是如此感动了许多人。 1995年,张纯如来南京采访大屠杀的幸存者时,还有一些人健在。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再去寻访并想给他们提供帮助时,杨夏鸣对我说,当年张纯如采访过的幸存者几乎都已经过世,只有一位夏淑琴老人刚刚获得名誉侵权赔偿。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直接帮助他们了。另有极少数的幸存者已被政府和人道主义机构妥善安置。 他的话,沿着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传给我无限的苍凉。那些历史的见证者,他们彻底地沉默了,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幸好有张纯如和其他所有关注苦难历史的人,不会让历史一起被埋葬。 也许,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们只需去感受,去触摸,去铭记,然后,学会爱,学会善待生命,学会尊重生命,还有,学会宽恕。 生命是有温度的。 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病的社会里,虽然我们有限的尊严被我们自己从身上剥离,虽然我们有那么多的伤口,但是,我还是看见,这个世界上,仍然有爱与关怀,有恩慈与善意,有理解与节制,和尊重。 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死者,他们,是我们中间的缺席者,他们不能参与我们之中为自己说话,所以,谢谢这个世界还有人能够倾听他们,并且表达我们的诚意。 或许这也是我们安慰自己心灵的方式。 生命是需要相互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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